
一杯美式咖啡15美金,折合人民币108块。一个街头最普通的芝麻面包圈,2美金,人民币14块。
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待了两年,我没学会优雅的法语,也没搞懂复杂的宗教派系。我只学会了一件事:
出门不带几张绿色的美金现钞,你连瓶水都喝不上。
你以为第三世界国家物价便宜的像白送?你以为揣着几千人民币就能在这里当大爷?我劝你把这种天真的想法,连同你对中东的浪漫滤镜一起,打包扔进垃圾桶。
以前看电影,《贝鲁特》里的枪战,《何以为家》里的苦难。我以为我知道这片土地的样子。直到我真的生活在这里,才发现那些银幕上的爆炸和废墟,都太肤浅了。
真正的震撼,不是那些已经凝固在墙上的子弹孔。
是子弹孔旁边,那个正在用美金结账的ROOFTOP酒吧里,人们脸上那种末日狂欢的表情。
这,才是黎巴嫩。一个比任何电影都魔幻,比任何小说都荒诞的地方。它不欢迎游客,它只吞噬活人。
一、你的钱,在这里是废纸,也是黄金
来黎巴嫩之前,我和你一样,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。“巴黎第二”、“中东瑞士”,这些名号听着多唬人。我甚至查了下官方汇率,1美金兑1500黎巴嫩镑(LBP),感觉稳定又体面。
落地第一天,我就被现实一耳光抽懵了。
我去街边小店买瓶可乐,标价“30,000”。我脑子里的计算器飞速旋转,30,000 LBP,按官方汇率是20美金,140多块人民币!我差点以为自己被当成顶级水鱼来宰。
店主老头看我一脸惊恐,不耐烦的用计算器按了个数字“2”。意思是,2美金。我颤抖的递过去一张20美金,他找了我一堆花花绿绿、手感像草纸一样的黎巴嫩镑。
我当时没概念,拿回公寓一数,对着黑市汇率一查,才发现他妈的少找了我好几万。
在这里,钱有两种。一种叫“美金”,是真正的硬通货,是神。另一种叫“黎巴嫩镑”,是印着华丽图案的废纸,是贱民。
你以为这就完了?天真。美金,也分三六九等。
你的银行卡?在这里就是块塑料废片。你去ATM机取钱,它会假惺惺的问你取美金还是黎巴嫩镑。
你选美金,它会吐出一堆官方汇率换算给你的黎巴嫩镑,瞬间,你的100美金就变成了不到10美金的购买力。
银行里“有名无实”的美金,叫“Lollar”(银行美元)。而你钱包里,那张带着富兰克林头像,散发着油墨香的绿色纸钞,叫“Fresh Dollar”(新鲜美元)。Fresh Dollar才是这里的王。
我那个该死的房东,一个穿着体面西装,头发梳的油光锃亮的老头。每个月雷打不动上门收租,脸上挂着标准的中产阶级微笑。但他从不接受转账,也从不要黎巴嫩镑。
“My friend,”他拍着我的肩膀,语气诚恳的像个神父,“Cash only, fresh dollar.”(我的朋友,只收现金,新鲜美元。)
他告诉我,不是他不信我,是他不信银行,不信这个国家。他一辈子的积蓄,几百万“Lollar”,就这么锁在银行里,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。他每天只能取出一点点等同于废纸的黎-巴-嫩-镑,用来买菜。
“我的过去被政客偷走了,我的未来被银行抢劫了。”
看着他那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,我第一次理解了,什么叫“国家的崩溃”。那不是宏大叙事,不是新闻里的标题。
是你楼下那个卖菜的大妈,找给你一堆零钱时,会习惯性的把美金硬币和黎巴嫩镑硬币分开。前者她会小心翼翼放进另一个口袋,后者就那么随手扔在钱箱里,和其他废纸混在一起。
是你每月的固定开销,有两个账单。一个是国家电力公司那张几乎没用的电费单,象征性的几十块钱。另一个是小区发电机主的账单,一个月轻轻松松三四千人民币,按美金结算。
对,你没看错,一个月光电费,就够你在国内新一线城市租个不错的单间了。
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公共服务了。电,靠私人发电机“黑手党”。网,靠私人公司。
水,有时候也靠私人运水车。
你花的每一分钱,都不是在建设这个国家,而是在贿赂那些让你能“假装正常活下去”的利益集团。你以为你在消费,其实你是在缴纳保护费。
有一次我病了,去药店买最普通的抗生素。一盒,25美金,差不多180块人民币。我当时就惊了,这价格在国内三甲医院都能开好几盒了。
药店老板耸耸肩,指着包装盒上的进口标签。
“所有东西都靠进口,所有东西都用美金结算,你说呢?”
后来我才懂。黎巴嫩,这个看似独立的国家,其实早就是个经济上的殖民地。它不生产任何现代工业品,从药品到汽车零件,从薯片到卫生纸,一切都依赖进口。
而维系这个体系的唯一命脉,就是源源不断从海外流入的“Fresh Dollar”。
所以,当你,一个外国人,带着一身“新鲜美元”来到这里。你既是待宰的羔羊,又是受欢迎的上帝。你身上流淌的不是血,是这个国家赖以喘息的氧气。
这种感觉,无比诡异。
二、坟墓上的迪斯科:废墟里长出的末日狂欢
如果说经济的崩坏是内伤,那贝鲁特这座城市的面貌,就是外伤。而且是那种伤口还没愈合,就被人为的贴上了亮片和水钻,假装无事发生。
你从机场打车进城,沿途的景象会让你产生巨大的认知错乱。这边是设计感十足的现代建筑,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门口停着保时捷。转过一个街角,一栋被炸的只剩框架的楼赫然耸立,墙壁上布满了蜂窝一样的弹孔。
黑洞洞的窗口,像一双双凝视着你的眼睛。
一边是天堂,一边是地狱,中间没有任何过渡。
最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,是著名的夜生活区——Mar Mikhael和Gemmayzeh。2020年那场震惊世界的大爆炸,震中就在附近。无数建筑被摧毁,无数家庭破碎。
可你现在去那里看看。破碎的窗户还在,墙上的裂缝还在,有些楼甚至还是歪的。但就在这些废墟的一楼,一家家时髦的酒吧和餐厅,开的灯红酒绿。
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从门口传来,节奏强劲的仿佛要撼动这些摇摇欲坠的建筑。门口站着打扮精致的男男女女,手里端着十几美金一杯的鸡尾酒。她们抽着烟,大笑着,身体随着音乐摇摆。
香水味、酒精味、水烟的甜腻味,和旁边废墟里散发出的潮湿霉味,诡异的混合在一起。
你感觉自己像在参加一场开在坟墓上的迪斯科。
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。我和几个本地朋友在一家顶楼酒吧喝酒,DJ放着空灵迷幻的Techno。我靠在栏杆上,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。
远处,是爆炸后被彻底废弃的贝鲁特港,巨大的谷仓剪影沉默的像一座墓碑。近处,隔壁那栋楼的墙上,一行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巨大标语,在霓虹灯下若隐若现。
“MY GOVERNMENT DID THIS.”(我的政府干的。)
我身边的黎巴嫩朋友,一个20多岁的女孩,正举着手机,对着镜头摆出迷人的微笑。她刚刚花了200美金,在我们这家昂贵的酒吧开了个卡座。而她的本职工作,是一名公立学校的老师,月薪换算成美金,不到100块。
她的钱,全靠在迪拜做石油工程师的哥哥接济。
我忍不住问她:“你们……看到这些废墟,心里不会难过吗?”她放下手机,抿了一口酒,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太懂的疲惫。
“难过?Nadim,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活在这些东西里了。我父亲经历过15年内战,我们经历过暗杀、爆炸和现在的经济崩溃。”
她顿了顿,指了指楼下狂欢的人群。
“我们早就放弃去想明天了。明天可能更糟,可能根本没有明天。”
“所以,我们必须抓住今晚。用力的跳舞,用力的喝酒,用力的活。这是一种反抗,你懂吗?我们拒绝为他们的错误而悲伤的死去。”
那一刻,我感觉后背发凉。这不是什么所谓的“乐观”或者“坚韧”。这是一种被反复创伤后,形成的集体应激障碍。
一种混合了绝望、愤怒和享乐主义的毒药。
他们不是在庆祝生命。他们是在用狂欢,来掩盖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、正在流血的空洞。他们跳的越用力,那个空洞就越深。
三、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,每个人都在计算
在黎巴嫩待久了,你会对“人性”这个词,有全新的理解。这里没有绝对的好人,也没有绝对的坏人。只有一个个在沉船上,拼命想抓住一块浮木的求生者。
我的邻居,一个叫Elias的老爷爷。他总是在楼道里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,给我送他自己种的薄荷叶。他会讲流利的法语,和我聊萨特和加缪,聊黎巴嫩曾经的“黄金时代”。
他看起来温和、有教养,像个旧时代的绅士。
有一次,我公寓的空调坏了。我请他帮忙找个修理工。他热情的答应了,第二天就带了个工人来。
半小时修好了,工人报价50美金。我当时没多想,觉得也算合理,就付了钱。
过了几天,我在楼下另一家电器店闲逛。跟老板聊起来,无意中提到了修空调的事。老板是个直肠子,他告诉我,这种小毛病,最多20美金就能搞定。
我瞬间就明白了。那消失的30美金,毫无疑问,进了我那“绅士”邻居的口袋。
我没有去质问他。因为我知道,这毫无意义。在这个系统里,敲邻居一笔竹杠,和国家系统性的抢劫比起来,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,甚至带上了一丝“道德感”。
他可能觉得,我一个拿着“新鲜美元”的外国人,被“劫富济贫”一下,天经地义。
信任,这个词,在这里是最大的奢侈品。
你打车,上车前必须和司机谈好价格,而且要反复确认是“美金”还是“黎巴-嫩镑”。否则到了目的地,他会给你报一个天文数字的黎巴嫩镑,然后用一个宰客的汇率让你用美金支付。
你去餐厅吃饭,结账时一定要仔细核对账单。他们可能会多算你一道菜,或者在总价上做手脚。这不是歧视游客,他们对本地人也一样。
因为每个人都默认,别人会欺骗自己。所以自己也必须先下手为强。
整个社会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徒困境。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,对外竖起高墙,对内疯狂计算。计算今天的汇率,计算发电机什么时候会停,计算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活下去,或者,从别人身上赚到活下去的钱。
但最让我心碎的,不是这种无处不在的算计。而是在这片算计的废墟上,偶尔开出的,那么一丁点真诚的花。
有一次我坐长途巴士去北部的 Tripoli。车上很挤,一股汗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。我旁边坐了一个大婶,穿着朴素的头巾,手里拎着一大袋面包。
她一路上都没说话,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
中途停车休息时,她突然转过头,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温热的面包,递给我。我愣住了。她不会说英语,只是用手指了指面包,又指了指我,然后露出一个朴实的微笑。
在那个瞬间,我几乎要哭出来。我不知道她叫什么,不知道她要去哪里。我只知道,在那一刻,她没有把我当成一个“行走的钱包”,一个“外国人”。
她只是看到一个和她一样,挤在闷热车厢里的普通人,觉得我可能会饿。
一块普通的面包,在那一刻,比我吃过的任何一顿米其林大餐都珍贵。因为它不计价,不换算汇率。它里面包裹的,是这个国家被反复碾压后,仅存的那一点点,属于人与人之间的,最原始的善意。
我后来才想明白。
在黎巴嫩,最昂贵的从来不是什么进口商品。而是那些,无法用美金标价的东西。
四、这个国家,是怎样把自己玩死的?
你肯定会问,黎巴嫩,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?这里有全世界最顶尖的教育,国民平均受教育程度远超周边国家。这里有最开放的社会风气,最自由的金融政策。
这里的人民,聪明、勤奋,遍布世界。
要解释这个系统性的崩坏,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经济学理论。我给你讲个“小区物业”的故事,你就懂了。
想象一下,黎巴嫩是一个高档小区。小区里住了18户人家,有信基督教的,有信伊斯兰教逊尼派的,有信什叶派的,还有德鲁兹派等等。当年为了避免大家打架,他们立了个规矩:小区物业经理,必须是基督徒。
保安队长,必须是什叶派。后勤主管,必须是逊尼派。其他职位,也按比例分给各家。
一开始,大家相安无事,小区一片繁荣。但慢慢的,问题就来了。
物业经理只从自己家亲戚里招人,保安队长只保护自己家的地盘,后勤主管把小区的采购合同全给了自己家亲戚开的公司。整个物业公司,烂透了。他们不修剪草坪,不修理路灯,不疏通下水道。
他们只干一件事:想方设法从每一户业主身上刮钱。
然后他们发现,光收物业费不够挥霍。于是,物业经理(国家)想了个“天才”的主意。他对全体业主说:“你们把钱存到我指定的银行(黎巴-嫩中央银行),我给你们全世界最高的利息!20%!”
业主们一看,哇,这么高的利息,简直是天上掉馅饼!于是大家把毕生积蓄都存了进去。银行拿着这些钱,又以更高的利息,借给了物业公司(政府)。
你看懂了吗?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庞氏骗局。用新存进来的钱,去支付前面人的高额利息。
而物业公司拿了钱,不是去建设小区,而是继续分赃和挥霍。
这个泡沫吹了二十多年。直到2019年,新存进来的钱,已经不够付利息了。Boom!
游戏结束。
银行直接关门,宣布所有业主的存款,取不出来。你账户里的100万美金,就真成了一串数字。这就是黎巴嫩金融崩溃的本质——一场由国家主导,联合银行对全体国民实施的系统性抢劫。
当一个国家的精英阶层,从“管理者”变成了“掠夺者”,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。
从此,黎巴嫩镑的信用彻底破产,变成了废纸。大家只能信任美金。没有了公共服务,私人集团就趁虚而入,控制了电力、能源,变成了新的“军阀”。
有本事的年轻人,但凡有点门路,都跑光了。医生、工程师、教授……整个国家被釜底抽薪。
留下的,要么是走不了的穷人,要么是放不下家人的中产,要么就是那些造成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。这个国家就像一艘不断下沉的船。顶层的人还在头等舱里开派对,底层的人在疯狂的舀水,而大部分中产,则在绝望的寻找救生艇。
而你,一个外国旅居者,就像偶尔飞过这艘沉船的海鸥。你惊叹于船上扭曲的景象,你同情那些舀水的人,你鄙视那些开派对的人。但你知道,天黑之前,你总会飞走。
而他们,还要在这艘船上,继续沉沦下去。
这种无力感,才是最深的震撼。
写在最后
我快要离开黎巴嫩了。这两年的生活,像一场高烧不退的梦。我见证了最极致的崩坏,也感受过最纯粹的温暖。
我痛恨这里的算计与不公,却又深深的迷恋这里顽强的生命力。
我不再相信任何关于这个地方的标签,无论是“中东巴黎”还是“人间地狱”。它比这些复杂一百倍。
这里的人教会了我一件事:当所有的宏大叙事都已破产,当所有的信仰和主义都沦为谎言。人,最终能依靠的,只有最原始的东西。一顿饱饭,一杯能喝的水,一个能睡安稳觉的夜晚,和一个能在废墟上一起跳舞的朋友。
黎巴嫩没有未来。黎巴嫩只有无数个,在绝望中被用力活着的“今天”。它的伤疤,就刻在每一个“今天”里。
在这里,活着本身,就是一种最奢侈的挑衅。
Tips:
1. 现金为王:准备充足的美金现金,特别是1、5、10、20的小面额。你在99%的场合都需要用它支付。不要指望信用卡。
2. 双重货币:永远不要用你脑子里的“官方汇率”去算账。下载一个本地的黑市汇率app(比如Lira Rate),那是真正的“市场价”。结账前,一定问清楚价格是USD还是LBP。
3. 电力焦虑:预订酒店或公寓时,最重要的问题是:“Is there 24/7 electricity?”(有24小时电吗?)确认他们有私人发电机。并且,随身带一个大容量充电宝,它是你的生命线。
4. 打车软件:Uber和Bolt在这里能用,但只是一个“叫车平台”。司机会在接单后给你打电话,用现金和你重新议价。上车前必须谈妥价格。
5. 安全问题:贝鲁特市区大部分地区相对安全,但尽量避免夜间独自前往不熟悉的区域,特别是南郊。不要对着军人、军事设施或政府大楼拍照。6. 精神准备:来黎巴嫩,不要抱着度假的心态。
把它当成一次田野调查,一次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度观察。你会看到很多挑战你三观的人和事,请保持开放和尊重的态度。7. 爆炸遗址:贝鲁特港的爆炸遗址是一个巨大的伤口,而不是一个打卡景点。
你可以去看看,但请保持肃穆和尊重。那里是很多黎巴嫩人永远的痛。8. 别谈政治:黎巴嫩的政治和宗教极其复杂敏感,除非你有非常深入的了解,否则不要和本地人轻易开启政治话题,特别是评论他们的不同派系,这非常冒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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